“1949年冬天的枪炮声打断了南岭脚下这片山沟的平静。为了运送伤员,部队从张兰庭家借走了一匹马。
64年过去了,那张借马的欠条仍然静静地躺在老张家村一栋破败瓦房的角落里。如今的张兰庭已是78岁的老人,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被光阴染黄的老信纸,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将这张借条兑换,同时他也很想知道,那时写下这张借条的人到底是谁。”
远近村庄唯一一匹马
出南岭脚下的蓝山县一路向北,40里山路后翻过塘井岭、九里元两座大山,眼前出现的是发源于南岭的冷水河,这也是湘南地区十分难得的一小块平地。这片三面环山的平地边缘,是一个叫做“老张家”的小山村,这也是78岁的张兰庭一辈子都没有远离的家乡。
1949年初冬,30公里外的宁远县已被解放,而东侧的嘉禾、临武两县,南侧的蓝山县却仍在国民党军队的控制下,这三个县成掎角之势,牢牢控制着湖南、广东、广西三省交界。这片面积不大的三角地带集中着南岭最险要的地形,海拔千米以上的九嶷山、华阴山和五岭山等高山均聚集在此。同时,已撤到台湾的国民党政府在此仍留有超过12000人的兵力。
这一切,似乎都与当年14岁的张兰庭没有多大关系。托西面宁远县解放的“福”,张兰庭得以入读初小,不同于私塾四书五经的教育,初小除了教授汉语汉字外,还能学到数学等自然科学知识。
张兰庭的父亲张土荣是远近闻名的医生,因为张土荣除了传统中医还懂得一些西医和外科的知识,以致方圆30里的各村都经常慕名请他出诊。张土荣的腿受过伤,背着药箱跋涉二三十里山路对于他来说早已成为巨大的困难,于是解放前两年,不算富裕的他以20石稻谷的价格换了一匹精壮的黑马,这也是方圆30里的村庄中唯一一匹马。买马之后,张家的积蓄已不够当年全家的口粮。张土荣对于马匹十分珍惜,如果不是急诊,很少骑马外出。
解放军借马运伤员
1949年农历十一月十三这天,天还没亮张土荣就徒步外出巡诊了。中午时分,饥肠辘辘的张兰庭放学回到家中,见到三位穿军装的陌生客人。
关于解放军的宣传张兰庭早已听过,几天前,村里还能听见不远处传来连天的枪炮声,所以见到带着枪的三人他不害怕。此时家中只有母亲和妹妹在,三人表明来意,希望张土荣能够将家中的马匹借给部队以运送附近的伤员。
张兰庭当即表示,不需要等父亲回来,由自己去把马牵来。张家老屋后百米左右是一片开阔的山坡,也是村里人放牧牛羊的地方,张家的马平时也拴在这里吃草。张兰庭将马牵到门前,连马鞭并马鞍一起交给了其中一名解放军战士。
“三个人里面有两个人是背着步枪的,另外一个年纪稍大点的没有背步枪,而是武装带上佩着手枪,像是个军官。”张兰庭回忆,“然后佩手枪的这位军官说给我们留一张借条,马匹用完之后便即归还。”
这名军官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和一张信纸,写下:“今借到张先生土荣家马壹匹此据”。随后在上面盖上了“湘南司令部”的条印,并注明落款为:“十一月十三日”。
当天晚上天黑后,张土荣才回到家中,张兰庭告诉父亲解放军借走了家里的马,并将借条交给父亲。张土荣只说了句:“知道了,收好吧。”于是张兰庭将借条与家中分田后的地契、全家人的生辰八字等重要文书放在一起,用一块黑布包裹,存放进大衣柜的最里面。
这张借条在大衣柜里一存就是50年。
沉睡50年的借条
就在张兰庭将借条藏入大衣柜后不久,湖南全境解放了。张土荣也结束了巡诊的生涯,被当地政府聘为新张家村村卫生所主任。1953年,刚刚成年的张兰庭也成为了附近石城村卫生所的医生。父子俩工资相同,每月9元,这在当时是一份令全村人艳羡的“高收入”工作。
可这种“好日子”只持续了5年,随之而来的是1958年开始的大跃进。即便在卫生所当医生,张氏父子一家也是农业户口,为了完成生产队分配的“工分”任务,张氏父子不得不辞去卫生所的工作回家务农。
紧随其后到来的是1959-1961年的“三年自然灾害”,张土荣夫妇也没能挺过这段时期。父母死后,全家只剩下张兰庭夫妇和未出嫁的妹妹,张兰庭一人支撑着全家生计,日子越过越穷。
直到1999年,张兰庭偶然在一张旧报纸上看到,郴州一位市民一直保存着解放战争时期借给部队10石谷子的借条,最终被当地政府按照历年银行汇率折算兑换的消息。他猛然想起,那张借马的借条已在自家大衣柜里静静沉睡了50年。
此时的张兰庭家境窘迫,老妻多年卧病,大儿子年近五旬仍是村里闻名的光棍,如果那张借条能够兑换,或许有钱去治妻子的病,或许全家人的生活能够得到一些改善。张兰庭从大衣柜深处翻出那个黑布包,黑布早已褪色,借条也已发黄,常年压在衣物下,信纸边缘的褶皱都紧紧粘在了一起。
不过,捧着这张穿越时光的借条,张兰庭茫然了,当年写下借条的人不知名姓,建国后历次整编部队,又到哪里去找这早已消失在时光里的“湘南司令部”呢?
犹豫再三,张兰庭去了宁远县政府,将借条的情况和希望兑换的要求告知了县里。2000年,宁远县武装部的工作人员来到张家鉴定了这张借条,认为借条真实,且出具了一张确认函。张拿回了确认函的复印件,等待兑现通知,这一等,13年又过去了。
眼见借条迟迟不能兑现,妻子也于2008年去世,张兰庭想在自己离世前了却这桩心愿。今年7月,在亲戚的帮助下,78岁的张兰庭与64年前借条的故事被发布到红网上。
是谁写下了借条
张兰庭的故事立刻在网络上引起热议,当此事被转发到微博上后,更是引起了全国范围的网友讨论,其中声援者有之,质疑者也有之。
对借条提出质疑的声音主要指向借条的真实性,其中有人认为这张借条文字简体、繁体混杂,借条正本中“马壹匹”用的是繁体的“壹”,而日期“十一月十三日”用的是简体字的“一”。
但宁远县武装部却没有受这些质疑的影响,早在2000年第一次见到此物时就认定其为真品。对此北京的红色收藏家金铁华表达了自己的看法,他收藏过从红军时期到解放战争时期的大量文物史料,并表示在自己看到的解放前的文本中,日期用繁体和简体的都大量存在。同时,一些书画界人士也提出借条字迹、格式、行文都符合当时历史。
“借条的真伪其实看纸张、墨迹和印章就基本能够分辨。”金铁华仔细辨认了记者提供的照片,“这张借条墨迹已经透入棉纸,纸张状况不像伪造。签章是解放战争时期部队文书中常见的条印,条印的油墨含碳,完全不像现代仿制品。”
张兰庭和借条的故事现身网络后,7月28日,宁远县武装部的工作人员时隔13年再次登门,他们又一次向张兰庭表示承认这张借条的真实性,同时明确表示,借条可以兑换。
除了兑换外,张兰庭另有一个心愿,他很想知道当年写下这张借条的军官到底是谁,今日是否依然健在。
据我军已公开的资料显示,1949年冬在湘南地区作战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第12兵团46军136师和137师。从张兰庭回忆借马是为了转运伤员的细节来看,距老张家村距离最近的是136师408团在冷水铺地区发生的战斗。冷水铺即是今天的下辖老张家村的冷水镇,距离老张家村不到15公里。
按照张兰庭对于写下借条者“佩手枪”的描述,结合随身携带“湘南司令部”条印的细节,有人提出此人军衔至少应在营级以上。
“那个人(写借条者)个子比我们本地人要高一些,身材魁梧、皮肤较黑。”张兰庭回忆,“他说话不是这一带的口音,但是我可以听得懂,口音接近永州地区或者四川一带的‘官话’。”
如何兑换成为难题
这张64年前的借条到底价值几何,张兰庭自己说不清楚,但借条现身后,网上曾有人跟帖回复愿意出5万元购买。宁远县冷水镇党委书记蒋先定曾向红网表示,偿付方式会和张家人商量,双方达成协议后尽快偿付。他对红网称:“如果他们要马,就算我们宁远不产马,我们也会从外地买马还给他们。如果采用现金支付,那我们就要调查现在一匹马值多少钱。而且,镇里会向上级建议对张家的义举给予奖励。总之,一匹马无论如何跑不掉。”
64年前的借条,是否只是“借一匹马,还一匹马”这样简单?
按照张土荣当年购买马匹的20石谷子计算,按购买力折合现今的粮价,解放前旧计量单位1石约等于120斤,今年的粳稻最低收购价1.5元/斤,20石稻谷换来的马匹价值折合成人民币应有3600元。
对于解放前我党我军人员在民间欠下的债务,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曾在全国范围成立过清欠办公室,清理从红军时期开始我党我军在各地筹集粮饷时所打的借条。由于多数借条未规定利息,当时的政策规定的原则是按照历年银行的存款利率计算到兑换时止,清欠工作一直到1970年左右结束。
按照张兰庭马匹的价值为20石稻谷计算,计入1949年—1970年的历年存款利率,如兑换成粮食,将超过16万斤稻谷,价值超过24万元人民币。
张兰庭并不知道这项计算的答案,站在已成为危房的张家老屋前,此时的他双手已捧不稳那张64年前的借条。他说自己今年78岁了,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,只希望能在去世前,了却这桩横跨了两代人的旧事。